曼彻斯特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。

清晨还是一片明媚阳光，转眼到中午便泼下倾盆大雨，午后天色却又悄然放晴。

城中口耳相传的话题也正如这天气般善变，昨日谈资还是某位高官的花边新闻，今天就已转向那位死状凄惨的商人。

《曼彻斯特公报》报道死者是格里菲斯商会会长莱昂，他的尸体如垃圾般被抛在深夜的国王街街头。

凶手有意让人辨识出他的身份，保持了脸部完整，除此之外全身皮肤皆被剥去，留下一具血肉模糊的躯壳。

坊间流传最广的说法是，莱昂动了某个巨头商会的蛋糕，对方雇佣杀手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杀鸡儆猴，不过并无实证。

据传莱昂父母早亡，也没有娶妻生子——比起虚无缥缈的真凶，人们更热衷于猜测他那笔不菲的遗产会落入哪个幸运儿手中。

午后刚下过一场雨，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煤烟味。

一辆客运蒸汽列车喷吐着白雾进站，车门滑开，拎着大包小包的外乡人鱼贯而出，脸上混杂着憧憬与忐忑。

知识、财富、权力这座被称为“开拓之城”的城市，每天都在吞吐着怀揣各异梦想的人，它慷慨地成全一些人的野心，又冷酷地碾碎另一些人的希望，于悄无声息间将这些失意者变作食粮。

人群中走出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，头戴猎鹿帽，一身黑色长风衣，五官棱角分明，引得路过的年轻女性纷纷侧目。

黎恩从怀中取出盖着火漆的信封，纸面上标注着政务大楼的地址。

按照程序，只要踏进那栋大楼，兄长莱昂的商会将于不久后转入他的名下。

前世，他是公司牛马，某天通宵加班时眼前一黑，醒来就已降生到这个陌生的世界。

这一世，他成了一名私家侦探，靠接寻猫找狗、调查婚外情这类鸡毛蒜皮的委托维持生计，偶尔也会协助当地警方侦破一些疑难杂案。

兄长莱昂比他大几岁，多年前外出闯荡，兄弟二人仅用书信保持联系，但在那些为数不多的信件中，莱昂从未提及自己经营着什么商会。

一个凭空出现的商会，一则突如其来的死讯

出于侦探本能，黎恩只觉得整件事处处透着蹊跷，但曼彻斯特市政府发来的急件千真万确。

带着疑虑，他来到了这座繁华的大都会。

曼彻斯特中央车站大得超乎想象，铸铁打造的拱形穹顶高耸入云，步道廊桥纵横交错，形形色色的人流在这钢铁巨兽体内涌动，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。

得益于前世辗转于各大车站、机场的经验，当其他旅客还在茫然四顾时，他略微扫了眼指示牌，就找到了最近的出站口。

站前广场上人头攒动，挤满了迎接亲友市民。

黎恩正打算穿过这片熙攘的人潮，一道身影快步走到他面前。

“请等一下，你是黎恩先生吧？”

周围的人纷纷露出敬畏之色，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开，在拥挤的人潮中为二人让出一片显眼的空地。

男人身着黑底金纹长袍，领口处以金线绣制着火焰与长剑交织的圣徽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佩戴的一把银质左轮手枪，枪身上的雕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。

黎恩认出这是一位圣焰教会的执行官。

圣焰教会的信徒遍布整个大不列颠，麾下的执行官负责清除邪教异端，他们有权传唤任何被视为可疑之人，即便是高官贵族也不能例外。

简而言之，被他们盯上就没什么好事。

短暂的惊讶后，黎恩从容行礼：“正是，有什么事能为你效劳？”

“自我介绍一下，我是格拉汉姆，来自中城区的圣焰大教堂。”

金发男人笑容温和，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：“是这样的，玛文神甫有些事希望与你当面商谈，请随我走一趟，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。”

黎恩表面不动声色，心中暗暗思忖。

自己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，教会却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，还专程派人在车站拦截，唯一的解释就是此事与莱昂的死有关。

而教会可不会随意介入普通人的事务，除非莱昂生前与某些邪教势力有所牵连？他的死是邪教徒所为？

联想到报纸上描述的惨烈死状，这个推测的可能性又增大了几分。

黎恩深知自己没有拒绝的馀地，况且这也能帮助他查明莱昂死亡的真相，于情于理都该走这一趟。

“当然，我很乐意配合。”他笑着向格拉汉姆伸出手。

格拉汉姆心中暗自点头，普通人见到他们执行官哪个不是战战兢兢，唯恐说错半句话？眼前这个年轻人应对得体、不卑不亢，反倒让他有些另眼相看。

他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：“马车已经备好，请随我来吧。”

街角处静候着一辆黑色马车，外观虽无繁复装饰，但精湛的木工技艺与漆面却无声彰显著教会的不凡地位。

这个时代日新月异，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新奇发明问世，一部分人的观念甚至追不上技术革新的脚步。

在许多守旧派贵族和年长者眼中，那些在街道上喷着蒸汽、横冲直撞的机械造物实在有失体统，因此马车仍是上流社会首选的交通工具。

马车很快抵达目的地，巍峨的圣焰大教堂近在眼前。

大教堂门口肃立着两列格外醒目的守卫，他们手中沉重的机械巨剑刻满暗红纹路，剑锋沉稳地抵着地面。

面容隐没在钢铁面罩之下，全身被机械装甲包裹，甲胄关节处时不时有白色蒸汽泄出。

这些甲胄高约两米，以圣洁的纯白为底，饰以深红色纹路，整体设计在保证防护力的同时丝毫不显臃肿，流畅的线条与精妙的机械结构赋予它们一种神圣之美。

黎恩跟随格拉汉姆前行，目光却久久未从这些守卫身上移开，他曾在《大不列颠先驱报》上读到过相关报道——这正是圣焰教会最新列装的制式机动甲胄，代号“权天使”。

亲眼所见，远比报纸上模糊的图片更具压迫感，那无声的威严几乎令人窒息。

穿过回荡着信徒祷告声的教堂前殿，二人在一扇雕刻着火焰纹路的金属门扉前停下脚步。

随着一阵齿轮转动声，门扉缓缓向内开启，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奢华大厅，柔和的光线从穹顶洒落，映照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。

“这里是教堂的内部接待厅，请在此稍候，玛文神甫很快就到。”格拉哈姆微微欠身，随后告退。

黎恩环顾四周。

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乳香，中央摆放着一张由整块蓝水晶雕琢而成的圆桌，桌面上光泽流转，四壁悬挂着一座座由齿轮驱动的金属浮雕，它们缓缓变换着图案，演绎着秩序之神启迪世人、镇压邪祟的传奇史诗。

片刻之后，接待厅另一侧的门扉被无声推开。

一位身着深红镶金教袍的老者缓步而入，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，他身形算不上高大，却带着令人心生敬畏的威严。

老者径直走到黎恩面前，带着审视意味在他脸上停留片刻，展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：“初次见面，黎恩先生，我是上城区教堂的神甫玛文，正是我命人请你过来的。”

黎恩行了一礼，姿态躬敬却不失气度：“我因兄长之事前来曼彻斯特处理遗产，没想到会劳烦神甫大人亲自接见，实在是不胜荣幸。”

玛文微微颔首：“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许多，不必拘礼，我们坐下慢慢谈。”

二人相对而坐，很快便有修女端来热气腾腾的香茶。

“神甫大人，您找我应该是要谈莱昂的事？”黎恩开门见山地问道。

“很好，既然你是个明白人，那我也就不多绕弯子了。”

玛文轻抿一口茶，直视着黎恩双眼，话语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分量：“黎恩先生，教会希望你能放弃格里菲斯商会的继承权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黎恩反问，他并非贪恋财富之人，若是有可能的话，他宁愿莱昂依然健在。

但在既成事实面前，无缘无故放弃血亲留下的遗产可算不上高风亮节，而是愚不可及。

玛文语气变得严肃：“因为莱昂的那笔资产存在问题，我们教会才会出面干预，如果你肯放弃的话，我们愿意给予你一定的可观的资金补偿。“

黎恩并未被他的气势压倒，平静地回应：“神甫大人，这就有些奇怪了，既然是政府发来的正式通知，表明莱昂的资产在法律层面上并无问题，否则也不需要贵教会给予我补偿，直接由政府出面没收便是。

我对教会并无不敬之意，但在做这种重大决定之前，还请您告诉我真相。”

“可以。”

沉默片刻后，玛文终于松口：“此事本不该为外人所知，你必须保证守口如瓶，否则教会将追究你的责任。”

“我保证。”

“黎恩先生，你听说过‘收尾人’吗？”

黎恩颔首，作为常年奔走于街头巷尾的私家侦探，他对这个称呼自然有所耳闻。

收尾人是一群为各大势力处理特殊事务的佣兵，他们承接的任务往往凶险异常，报酬也相应丰厚。

虽然未曾接触过，但黎恩很清楚这是个刀口舔血的职业，没有真本事的人注定活不长久。

“既然你知道，那一切就好解释了。”

玛文目光微沉，语气中多了几分慎重：“各方势力都会聘请收尾人做事，我们圣焰教会也不例外，毕竟有些事是不方便以官方身份出面的。

尤其是我们教会，曾与政府签过协议，不能公开插手世俗事务。

你的兄长莱昂正是我们的收尾人，他或许难以胜任有难度的任务，但品性纯良可靠。

正因如此，我们教会决定提供资金与人脉让他开设商会——以商会会长身份为掩护，他就能更方便地为我们做事。”

黎恩眼中闪过了然之色。

他很清楚自家兄长性格单纯耿直，压根不是经商的那块料，来曼彻斯特前就怀疑他走了什么不寻常的门路，甚至猜测过与邪教有所牵连，却没想到背后竟是圣焰教会在支持。
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”

他深吸一口气，思绪飞快地转动：“莱昂他不过是商会名义上的主人，政府对此并不知情，这才按照常规流程通知我这弟弟来继承遗产。

如果你们公开证明资金来源于教会，就等同于承认干预世俗事务——不仅会招致非议，更可能暴露某些不宜公开的秘密，因此你们需要我主动放弃继承权，以便安排另一位收尾人接手商会，继续为教会效力？”

玛文神甫的眉宇舒展开来，脸上浮现出笑意：“黎恩先生，你果然是个明白人，既然你已经看清其中的利害关系，那么——”

“但是我拒绝。”

“？”

玛文一时怔住，过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：“黎恩先生，这份财富本就不属于你，即便你坚持继承，得到的也只会是个空壳。

失去教会的资金支持，你非但无法维持商会运营，反而会背负巨额债务接受补偿，对我们双方都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
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，不理解对方会做出这种不明智的决定。

“请不要误会，我绝非不识时务之人。”

黎恩摇头轻笑，话锋一转：“我的提议是——请允许我继承商会，接替莱昂成为教会的收尾人。”

在这个世界度过二十年，终于等到了这一刻。

或许，这是唤醒他脑中那份未知力量的唯一机会。